两位姑娘并肩坐在地铁里,声讨相亲时遇到的奇葩男士。时而义正辞严,时而花枝乱颤,说到精彩处,一个姑娘缩到另一个肚子上,俩人一起捶腿大乐,似乎颇享受这种生命中无法承受之奇:「哈哈哈哈不行了!怎么可以有人这么极品?」
「他真的那么说?」听讲的姑娘笑得气喘,「我靠,他到底是怎么想的?」
「原话!一个字都没改!」她的女伴拼命点头。然后她们又笑得滚成一团。
「太极品了哈哈……其实他那个时候什么都不用解释,直接道歉不就好了吗?」听讲的姑娘开怀之余,顺手提出一套解决方案,「正常人都会这么做吧?」
「就是啊!对正常人来说这算什么事啊,面子上应付一下就好!」
两位姑娘不知不觉都重读了「正常人」这个词,轻轻巧巧就为对方划清了与「奇葩」之间的界限。位列「正常人」的共同荣耀,使两位姑娘团结得更紧密了。
「对啦,你看微博了吗?前两天还有人吐槽说……」
「唉你说现在这些人脑子到底咋长的啊?真应该去看心理医生……」
银铃般清脆的欢笑声,在车厢里飘荡了一路。我坐在她们旁边听了一路。
我,就是一个她们口中的心理医生。在咨询中我接触过不少「奇葩」案例。阿土同学就是其中的一位。听见姑娘们的笑,我忽然就想起了这个久违的同学。
叫他同学,是因为他咨询时还在念博士,但他年龄比我大不少,当时已有三十来岁。不过从外貌上,是看不出他有那么成熟的。他身材瘦小,表情幼稚,眼神闪烁不安,躲在一副款式土气的厚眼镜后面,说话时不敢看人,讲起话来又急又快,满是「嗯,啊……」之类的垫词,两只手不知道放在哪里好,只好不停地搓来搓去,或者挠头。还有满脸的粉刺,让他的脸任何时候看起来都是红彤彤的。总之,稍微看过一眼阿土同学的人,都能瞧出他身上那股「怯」劲来,是典型的校园书呆子范儿。
阿土看心理医生的缘由,也跟地铁有关。有一天排队的人特别多,阿土使了个心眼,没有站在队尾,而是等在车门正中的位置。——坐过地铁的人都知道,那是给下车的乘客准备的通道,如果硬抢在别人下车之前就从这里钻上去,虽然避免了排队之苦,却是十分缺乏素质的行径。如果在早晚高峰,是可能被骂并且推搡出来的。
但阿土同学才不管这些,他的理由是……抱歉时间太久,我已经忘了是什么理由了,总之是在他看来情有可原,但事实上就是很没有素质。——我这么啰嗦只是想强调,接下来一切都是他罪有应得。车门一开,阿土同学节操尽丧地,从下车的人流中找到了缝隙,第一个挤进车厢。幸运的很,那时有人刚起身留出了座位。喜出望外的阿土第一时间蹿过去坐下,却被人呵斥:「干什么?这是给老人让座儿呢!」
阿土喘息未定地抬头,果然有颤巍巍的老人等在一边。
他当机立断地站起来,也不道歉(同样也是超没素质的),眼光一扫就搜索到下一个目标,三步并作两步冲到跟前。但刚好来不及了。排队的乘客已经上车,这个空座便眼睁睁地以毫厘之差,被刚刚进来的人占有。两次失之交臂,阿土郁闷。
更让他郁闷的是,这时刚占到座位的那个乘客——假定是位大叔——抬起头,不屑地看一眼阿土:「小伙子怎么这样,不知道排队啊?社会公德都不讲了?」
大叔起了个头,其他没抢到座的乘客自然也乐于借着阿土的这次劣迹,展开一场文明社会的同气连枝,暨嫉恶如仇且誓不同流合污的自我形象树立活动。三三两两地议论并相互附和,摇头感慨,有热心人还对不明真相的其他乘客解释经过。
「就是!还跟老人抢座儿。爹妈是怎么教的?」
「还戴着副眼镜,看着斯斯文文的像个读书人,书都读哪去了?」
据阿土同学回忆,那场声势浩大的讨伐持续了整整一路,直到他下车时还能感到观众目光中辛辣扑鼻的鄙夷。但是对这个说法我保留怀疑。首先是我不认为这么点事值得长时间的关注,其次阿土同学整个过程中一直埋着头学鸵鸟,没有机会也绝不敢再与任何乘客产生目光的交流。「鄙夷」什么的,大概还是来源于他的想象。
「不不,他们真的是骂了一路!」阿土同学辩解。好吧,不过……「你不相信我吗?我绝对不会撒谎!」他的眼眶里几乎有了泪水。——好吧,相信他。
经历过那次事件之后,阿土同学整个人都不好了,不得已求助心理咨询。他说那之后他出门都不想再坐地铁,怕遇到当时的人。我说:「人家谁还能记得你呢?」他说:「万一呢?」我说:「就算记得,你老老实实地排队他们还能说什么?」阿土摇头:「那样他们会在心里笑我:看,这人上次被我骂过,这次就老实了。」
我当时经验浅,没法理解:「他们心里爱怎么想怎么想,关你什么事?」
「我……我就是没法忍受!那些人高高在上的样子。」阿土咬紧嘴唇,斩钉截铁。
——「高高在上」四个字,他是咬牙切齿念出来的。
我对他说那句话的模样记忆深刻,怒冲冲,像只好斗的公鸡。他就这么可笑。在人前的时候,只会用这种幼稚的方式来维系自尊。但背地里,就好像一只开了口的气球,「倏」地一下放空了全部的骄傲,只剩一层丑陋而软弱的皮囊。我一直都知道,这种人内心深处是很自卑的。但只有跟阿土聊过之后,我才知道一个人的自卑可以到如此地步。阿土跟我讲了他对自己的厌憎:不够聪明,不够努力,人又丑,家境又不好,没有社会经验,不会来事,三十多岁一事无成,抢座还被人给骂了。
当然不可能有女朋友。同班的也有单身女博士,但都视阿土同学如无物。
我说:「你有尝试过和她们交往么?」
阿土:「嗯,嗯……她们看不起我,我干嘛,呃,自讨没趣?」
后来我才知道,地铁事件对阿土之所以影响那么严重,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阿土下车时发现有个认识的女生和他同一个车厢。他没敢打招呼就灰溜溜地跑掉了,不知道那个女生是否目击了上车时的一幕。——他怀疑这件事情正在女生的圈子里被秘密传播,但他没有胆子去求证。他只好尽可能地绕着女生走,假如听到她们口中说出如地铁,排队,占座一类的词,他就心惊肉跳。再传来笑声,就会羞愤欲死。
他一直在幻想自己有一天出人头地了,用金钱或名声或可弥补过去的耻辱。有谁在乎土豪年轻时坐地铁没有排队呢?但随着他年纪的增加(更主要是同龄人的年纪增加,实力增长),这希望是日渐渺茫了。这使他更加厌憎于自己的无能。
他酷爱写诗,自以为擅长此道,经常拿给我看。有一首诗的结尾大概是这样的:
用尽全力也不能
操,摆脱这屎一样的自己
他是如此的厌恶他自己,但另一方面,他绝不能接受任何别人看出他的贫弱。哪怕是在心里想一想都不行,哪怕是出于善意的同情也不行!他身边的人,取得大大小小的成就,只要在他面前稍露出炫耀之色,他就把这个人永远列入到「仇人」的黑名单。因为这种人「想起我的时候,一定在心里暗暗嘲笑,以为我是可怜虫」。所以一个人春风得意的时候,要是碰见阿土同学,就会感觉到他莫名其妙地气鼓鼓。
但是人们总难免都有春风得意的时候啊。阿土同龄的人,买房的买房,结婚的结婚,生娃的生娃——所以他们一个个都被阿土当成了「看不起自己」的仇恨对象。当然不用说,所有单身而又不曾对自己表现出兴趣的女生,也在这份名单里。
对名单上的人,阿土同学统一施行一种报复,叫「我再也不理这个人了」……
我哭笑不得:「你这是要抛弃全世界的节奏啊。」
阿土同学毅然决然点头:「我不怕,必要的时候,嗯,我不惮与整个世界为敌!」
「可是你想没想过,」我辨证地提示道,「这其实也是全世界抛弃了你?」
阿土握拳:「不,不对,是我选择与这个世界为敌!」
——我只好再次哭笑不得地住口,觉得这个人真是 LOW 得可以。自始至终,他全部的想法行为都带着闪亮的槽点,随便挑一条也不会辜负了「奇葩」之名。
但作为心理咨询师,我一定不能嘲笑或批评他。我带着宽宏大量的微笑,带着极大的耐心和善意,对他种种奇葩言行表示理解,「是啊,这样也是没办法的」。最后委婉地提出改正建议:「可是你看,当时要是这样做,结果是不是会更好?」
我的善意最终还是落了空。咨询几次过后,阿土同学不告而别。
我并不遗憾,甚至觉得有点放松。毕竟,阿土同学并不是一个让人愉快的谈话对象,尤其想要改变他的时候,就会触发他那种可笑而强硬的固执,让我心里也颇有被挫败的郁怒。相比而言,和那些通人情,明事理的来访者聊起来要愉快多了。
后来过了些年,我比过去稍微多了些阅历,当然,也接待了不少「奇葩」来访者。
阅历的意思,不是说读过多少本书吃过多少肉。而是困扰过,挣扎过,自我厌恶过,孤独过也哀怨过,伤害过人,也被人伤害过。总之,如大部分漂在这个城市的人,把该经历的经历了一些。我发现我对「奇葩」们的感觉,渐渐有变化了。
我开始理解阿土说的想要「摆脱屎一样的自己」,当我半夜里坐在马路牙子上,难过得想要抽根烟,又冷得想要找个屋子取暖,而最终什么都没做的时候。我望着夜幕下的北京,鳞次栉比的高楼,每一幢楼上开着许多扇窗。没有窗亮着灯。这证明它们的主人存在于正常的生活秩序中,无人深夜独坐,无人如我此时一样脱节。
我偶然如此,已经寂寞得要命。而奇葩们却一直被隔绝在正常人生的序列之外。
他们要活下去该是多么辛苦,对世界的怨恨又该多么深重呢。
那个叫阿土的同学有一个幻想,他要与整个世界为敌。这实在太幼稚了。他也许想象自己应该是一个金盔金甲状如天神的战士,手拄长枪立地顶天,枪锋一转时,配合着半空划过去一道明亮的巨大的闪电,劈向对面的整个天地和世界……
但是抱歉……在现实世界中,这种人只能蜷缩仆街,好像一条狗。
败狗要正视败狗的现实。别说与世界为敌,就连被世界稍稍瞟上一眼的资格,也都还差着几站路。天亮了,上班时间到了,人们就从家里,从地铁站里钻出来,各怀心事地,行色匆匆地疾行,从败狗身边川流而过。即便有零星的冷笑或叹息,但终究不会有人真拿他当作对手,甚至没人会驻足看一眼。——上班迟到要扣钱的。
我记得阿土和我的最后一次咨询。那一周他们实验室去郊区春游。阿土借故没有去,因为之前感觉到同伴对他的轻蔑和攻击,使他「没有那么厚的脸皮,还可以假装若无其事地跟他们继续相处」。然而不去,一个人呆在实验室里,又太冷清。
我看出他心里是想去的。我故意引诱他:「你真的不想去么?」
他虎着脸:「真的不想!去自讨没趣么?」
「少了你一个对他们来说,没有影响的。没人会 care,他们自己玩得很开心。」
「我知道,本来他们就不 care,随便!让他们统统开心去,去!」
「你跟着去的话,可以跟他们一起玩的,你应该也会很开心吧。天气这么好。」
阿土同学不说话。阴沉着脸,咬牙。我知道他在动心,但他最后仍然不承认,他说:「你的意思就是说,我是自找的呗?」我说:「我没有这么说。」——但我心里就是这样想的:扭扭捏捏,不是你自找的是什么?揭穿了,你还不好意思承认。
最后走的时候,他说:好吧,其实你们都不懂我。
我心想:嘴硬吧你就。但还是问:哪里不懂呢?
他没有再说。后来的后来,他也就再没来咨询了。——其实我早该想到的,因为就在这最后一句话里,他的「他们」已经变成「你们」。我也成为敌人之一。
如果是几年以后,他不去春游,我会对他说:不去就不去吧,不爽就不爽吧。
没事,这些都没什么大不了的,来我陪你坐一会。
当他一个人像一条狗一样,以可笑的战斗姿态面对这世界时,我就该站在他这一侧,这样就变成两条狗。两条狗之间就可能产生真正的对话。而我当时选择站在他的对面,向他轻佻地勾手指:「行啦过来吧,我知道你心里想来这边的……」
「我就是没法忍受,那些人高高在上的样子。」阿土曾经对我说过。
我想那是因为我心里太恐慌。我急于撇清自己,站到正常人的队伍中去。阿土的那些愚笨,偏执,嫉恨,懦弱,自欺欺人……我何尝不理解不认同呢?我其实清楚得很,正如我知道每个孤独的孩子长大后都心怀戾气。他们拔剑四顾,惟有孤零零的自己。没有人接纳他,所以他自己也不能。他自己不能接纳自己,所以世界也是敌人。他们越是气得胀鼓鼓,越是能看出内里的空虚。我敢说我真不懂?——我对此颇为心虚。但我知道,这世界对此绝不宽容。再好的人也不欢迎三观不正的异类。
幸运在于我找到了掩盖这气味的香水。我躲在人堆里,对周围的人笑:「世界上还有这样的奇葩,要我就会这样……」他们便对我回以默契的笑。后来有另一个「奇葩」来访者,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对我哭吼:「凭什么!凭什么你们每个人都可以理直气壮地鄙视我!」我想,别人怎样我不知道,我的自以为是只是一种伪装。
其实,我是可以从那边出来……陪你们坐一小会的。
好像漫漫长夜里的一盏灯,然后又点亮一盏灯。这灯光相距甚远,光热微弱,不足以照明或供暖。然而多少是一份安慰。多了一个人,哪怕不说话呢,终究能觉得这世界没那么孤寂。对我们彼此而言,都用自己那点儿光亮确认着对方的存在。
「哎呀到了!」俩姑娘笑得够了,才发现险些坐过了站,尖叫着你推我搡地下了车。那个奇葩的相亲故事,被她们嘻嘻哈哈地丢在身后。车门戛然合上了。
挤上车的乘客急吼吼地抢占仅余的坐席。有老太太险些被绊倒,一个胖子则将另一人撞了一个趔趄,乱纷纷的咒骂和抱怨声中,两个人同时抢到我的身边。我暂停写作,端起笔记本电脑,有礼貌地向旁边挪了挪。表示我和大家相安无事。
假如阿土从这个故事里获得了形体,从屏幕里惊恐地钻出脑袋,睁开眼睛,他会发现没有人记得他,甚至没有人看他。吵闹的车厢里,其实寂静得让人心慌。
正如当初走下地铁的时候,只要坦然抬眼,就会看见乘客们各自低头玩着手机。
(所有案例都是虚构的,当然,地铁上的两位姑娘是真的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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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松蔚,普通的心理学工作者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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